他们吃的时候、神子拿起饼来、祝了福、就擘开递给他们说、
你们拿着吃、这是我的身体。
又拿起了杯来、祝谢了、递给他们、他们都喝了。
神子说、这是我立约的血。
——《新约圣经·马可福音》
穿着黑西装的少年站在了书屋有些古旧的木门门口，门口还挂着一块巨大的牌匾。
上面写着「牧云书店」四个大字，是隶书，工工整整的，像是打印出来的一样。牌匾挂在室内，可少年却在一瞬间觉得自己好像站在了书店的门外。
哪有这样把牌匾挂在里面的啊。
他在心中叹息了一下，然后拎起了门旁衣帽架子上的黑色外衣。现在外面正下着雪，开着空调的室内还尚且算得上温暖，可是室外无疑是一片的天寒地冻。
「闻人，你还不走吗，再不走的话就赶不上末班车了。」
少年一边说着一边披上了外套，尼龙外衣发出了微小的悉悉索索的声音。
手抓着西装的袖口，直到从外衣袖口里钻出来才松开，以防止西装袖子卷起来。少年披上了大衣，但是并没有扣上扣子。
室内接近二十度的温度，对于现在全副武装了的少年来说，甚至有点热。
被叫到了名字的人从楼梯上不急不缓地走了下来，但是在走到最后两阶台阶的时候，还是脚一软，失去了重心瘫倒下来，如果不是及时抓住了楼梯的扶手，恐怕现在已经以脸触地了。
穿着姜黄色毛衣、被唤作闻人的人就这样以趴在楼梯扶手上的姿势对着少年苦笑了一下。
「啊呀，我还有点事，可能还要再晚一点再过去，到时候我就直接打的过去吧。」
话语里没有一丝紧张的意思，好像要去参加的是再寻常不过的，会议或是派对。
少年侧过头来看着他。
闻人脸上流露出一丝藏得很深的尴尬。
「今天晚上就不要随便再出去了，闻人，十三人六年一次的会议——」
「我知道，我知道，就一小会儿，我马上就过去，不会耽误太多时间。」
少年拿起了衣帽架上，自己的绒毛帽子。
名为闻人入梦的人脸型削瘦，有着一双猫一样的眼睛，大部分的时候都眯着，他的微笑仿佛是他的面具，就连少年自己也很少见到他睁开眼、又或者不笑的时候。
现在他就以这样的面具面对着少年。
少年颇有些不快地皱起了眉毛，张开口警戒道：
「世间万象缥缥缈渺，动荡游移。」
穿着姜黄色毛衣的少年收起了没有营养的笑容，但是笑意却从他表情里的其他地方散发了出来。
「唯坚持思索，才可将之凝定于心。」闻人入梦略带抱怨地叹了口气，「我又不会像那个愚蠢的博士一样陷入恶魔那种手段愚蠢的诱拐里，不过我没想到你这家伙也有这样担心的人的时候啊，嘿嘿。」
闻人入梦最后的傻笑让少年更加火大。
「别到时候真的被拐到地狱里，被僵尸鬼埋在地狱焦土里的时候才后悔莫及。」
「安啦，像我这样有福缘的人，就算是跌倒到地狱中去，也会有古罗马的诗人带我出来的，啊，说不定还能见到美女化成的精灵。」
在说到这里的时候，名为闻人入梦的少年一脸向往。
「果然啊……」
少年打开了门，门外的冷气像是没有形状和轮廓的鬼魂争先恐后地涌进了书店，门外的楼道里没有装电灯，就仿佛他打开了一扇门的黑暗。
「什么、什么果然？」
「魂都要被那个女人勾走了吧，你这家伙。」
连少年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虽然依旧冷峻。但闻人入梦的表情就变得复杂起来了。
但是下一秒，穿着姜黄色毛衣的少年则做出了一本正经的表情。
「食色，性也。比起什么十三人会议，当然还是陪女朋友比较重要啦！」
「如果让司空某那个工作狂听到，绝对会把你内脏都打得吐出来。」
「老板那是特例，是特例啊，老板根本就不是人类……」
像把什么东西从身边赶开那样挥了挥手，闻人入梦这样说着，但是好像害怕牧云书店的老板会随时出现一般，越到后面声音越轻。
「总之——」
少年叹了口气，抖了抖自己大衣的衣领，「今天晚上是非多，可千万别死了啊。」
闻人入梦睁开了一直眯着的眼睛。
露出了他漆黑到仿佛吞噬了所有光亮的瞳孔。
「放心吧，樗栎以不材终其天年，像我这样的废物呢，能活很久的。」
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
听到对方发自真心的自嘲，少年先是有些觉得可笑的轻轻哼了一声，然后最后看了一眼自称废物的闻人入梦。
「知道就好。」
说完，他出了门，踏进了楼道中的黑暗里。
有点老旧的木门在少年的身后合上，发出了有些沉闷的声响。
咚。
咚。
沉闷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从手臂、小腿、右后方的脑袋传来的痛。
「唔——」，身子不由自主地因为这份疼痛蜷缩了起来。
疼痛让本来还混混沌沌的大脑也变得清醒，睁开了惺忪的睡眼，高阳羊羔发现自己躺在了木质地板上，视线里能够看到无数堆叠着的书本，像巨塔一样高高指向天花板，几乎要遮掩住他视线里所有的内容，在堆叠的书之后，是更为过分的，乱七八糟竖立着的书架。
乱得好像在摆龙门阵，仔细一看又像是八阵图。
但其实只是乱摆的而已。
这里是牧云书店的二楼，除了乱七八糟的房间之外，旁边还摆着几张供人休息或者坐着看书的沙发。而高阳羊羔刚刚正从一只沙发上翻了下来，他不清楚自己睡了多久，但是应该不到两个小时，正午的时候从凶杀案的现场回来就躺着休息，到现在天还没暗。
翻着一本老到书皮都掉下来的书，少女瞥眼看了一眼倒在地上不起来的高阳羊羔。
她膝头趴着的那只大白猫显得十分惬意，尾巴有些懒散地摇来摇去。
「醒啦。」
「是啊，掉到地上，痛也痛醒了。」
「我头一次看见接了委托还能这样安心睡着的人。」
「反正现在让警察去搜捕，没有新的证据和线索之前都没我们的事。」
少年还是没有从地上起身，反而侧了侧身子，仰躺在了地板上，枕着双手。
空调的扇叶来回扇动，吐着低温白气。
「你平时睡觉不是都挺安稳的吗，怎么这次都从沙发上掉下来了，做恶梦了？」
少女这样问着，用一只手翻着书，另一只手摸着大白猫的毛。
年岁已高的猫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不是噩梦，但是梦到了一个人。」
「什么人？」
她灵巧的手翻过了一页，泛了黄的书页翻动的时候发出脆响，让人想起秋天时候落在地上枯了的梧桐叶，大概也是一般脆。
「一个能够一瞬间将整个世界的人拖入梦境的三流作家。」
「既然能够在一瞬间将整个世界的人拖入梦境，那又怎么会只是一个三流作家？」
高阳羊羔轻笑了一声。
「有些人有权柄，但不代表他真的乐意去用，即使是神的权柄又如何，毕竟用权柄的还是人。那家伙自信自己的文采，不愿意用自己的权柄去干涉，结果到头来也不过是个三流作家而已。」
少女停下了手中翻书翻到一半的动作，皱眉不解。
「你说的那个人也是十三人之一吗？」
「是。」
「那，然后呢，后来他怎么样。」
「哦，对，你是两年前那场事故之后才来这里的，那家伙啊，后来就死了。」
少女合上了书，连手上抚摸大白猫的动作都有些怠慢。
于是那只老得有点精的公猫就从少女的膝头一跃而下，缓缓走到书架中间去了。
「虽然没见过，但是我知道你说的，是听闻人名即入梦的闻人入梦，能控制一切生物经验世界的【回路错置】的所有者，可以说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催眠师，但是，既然是十三人，那怎么可能轻易死掉？」
就算是高阳羊羔既无法作用于自己，也无法作用于他人的权柄，依旧也是神的一部分，受神的庇护，如无特殊情况，比如用当时将神的身躯各个部分分开的神枪枪头作为武器，十三人根本杀不死。
哼——
西服挂在了门口的衣帽架子上，现在只穿着白色衬衫的高阳羊羔颇为落寞的冷哼了一声。
「有人要他最爱的那个女人去杀他，所以他不得不死。」
对于感情有些淡漠的少女来说，实在是有些不能理解。
但是毕竟人已经死了，她认为再讨论这些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是两年前死的吗？」
「对，两年前，十三人会议召开，同时，那个自这座城市建立以来发生的最恶劣的恐怖袭击事件发生了，直接造成了两年前那天晚上十三人会议与会者不到一半。」
「没来的，全死了？」
「应该是死了。」
少女突然有些疑惑，「可是十三人总是十三人。」
「十三人只有十二人，和四大天王总有五个一样，是个常识。」
少女翻了个白眼，选择性地无视了高阳羊羔随口开得玩笑。
「为什么？」
「……十三人所拥有的权柄，在持有的人死掉之后，会像个诅咒一样转移到这世上的另外一个人身上去的。所以十三人之所以是十三人，根本和人无关，而和散落在这个世界上的、神的十二份权柄有关。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有人真的动用了第十二位使徒依斯佳略犹达斯的权柄。在《圣经》里背叛了神子的加略人犹大，既被称为是叛徒，也被认为是将神子解放回天堂而背负污名的解放者，所以第十二位的权柄【神性剥离】，就是吞噬其他十三人身上权柄，然后在自己的身体里重新孕育出神体的权柄。当然也是唯一的，能够合法杀死其他十三人的十三人。」
「既以背叛者的姿态杀死了其他拥有权柄之人，又以解放者之姿孕育神的……身体？」
「不，是神体。」
高阳羊羔大概是觉得地上太凉了，终于依依不舍地从地上坐起了身，「公元一世纪的罗马，十二个虔诚者将一个筛选出来的，所谓的神子的身躯作为祭品，将神的意识从天堂拉入人间，并且建立了宗教，他们的虔诚在于，认为这个世界的造物主是爱着人的。」
「难道，神不爱世人吗？」
少女偏了偏头，原本搭在肩上的长发垂落了下来。
「这世界也只不过是神的一场游戏，若要爱，他会爱这世界上所有的存在，若不爱，那就世上什么东西都不值得他偏爱。而在某种程度上，爱所有存在，与不爱所有，并没有什么区别。」
「所以他们惶恐了，并且用隆基努斯刺死了神的意志附身的神子？」
「对，并且在造物主的意识离开之前，将还有神的意志残存的神子的躯体分开并且吞食了下去，所以破碎的不仅仅是神子的躯体，也有神的神体。可笑吧，这才是真正的，最后的晚餐。」
那或许是一种隐喻，是将神的意志分开了的仪式，又或者是真正的吞食。
但是无疑，是一种野蛮而血腥的方式。
「这就是十三人的由来？十二个使徒和被分食的神子，所以十三人只有十二位。」
高阳羊羔轻轻拍了拍自己的手掌。
「正是如此。」
「很难想象，为什么虔诚者会杀神？」
高阳羊羔死气沉沉的眼看着少女称得上是可爱的面容。
听到她的问句，穿着白衬衫的少年摇了摇头。
他说：
「正是因为虔诚，所以才会杀神。」
白衬衫快要被红色的血浸染了，他就像被撑大了的杯子，神的权柄就像快要溢出的水。
身体无法容纳，就会被撑破，而神的权柄又让他们没那么容易死。
所以那些遍布全身的伤口会结疤，然后伤疤会裂开，血像是葡萄酒一样从这些伤口中落下。
这是高阳羊羔一直坚持穿黑色西服的原因。
世人谓之圣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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